试论艺术创作中感觉与真实的关系
朱乐蒙 | 文
好像没有哪位画家没经历过在感觉与真实之间寻求平衡时的那一份纠结或者说挣扎之美。完全厘清二者之
间的关联确实超出了笔者的能力,但是既然命题如此,作为一名画者,最聪明和直接的应对之法即是从自
身实践经验入手,尝试对这一命题进行剖析,同时借助大师及先贤的研究成果,以求不在曲解命题真意的
路上走得太远。
我的绘画基本以写生为手段,因此,我最关心的莫过于画布上的物象有没有达到内心体验到的真实,至于
什么是真实,回头再谈,先来说说我所经历的写生创作的一般过程。平常我总是愿意把自己与物象之间的
关系比喻成猎手和猎物的关系,似乎我的创作总是在这种情况下开始:那一刻,我和物象之间的不期而遇
如同林中猎手与猎物的狭路相逢,彼此在一定距离的相互注视夹杂着太多的吸引与揣度。作为猎手的我,
总是试图捕捉到更加全面的猎物的信息,但由于复杂的周遭环境,猎物忽隐忽现的状态对我反倒更像一种
挑弄。这种对峙的局面往往在我肾上腺素激增的情况下演变为一种真实的狩猎行动,一旦狩猎行动展
开……好吧,我们不说狩猎了,还是把它还原成一种创作体验吧,一旦我准备好直面物象时,总会有一种
独特的体验出现,说它独特,是因为它一度使我非常沮丧,因为它完全不像我的老师的视觉体验那样:总
有关系恰好的形式构成并随之产生精妙的形色结合,就如同盖房子搭框架一样,是当下绘画不可缺少的,
因此我们要学着去面对这种独特的体验。那么,究竟是什么样的独特体验被我视为离经叛道呢?每当我开
始关注一个物象时,它的周围就会渐渐消散,消失在一片云气之中,只有它被云气包裹着,时隐时现,这
里没有了点、线、面的构成,也似乎不存在传统意义上的空间,它只存在于一种不可捉摸的氛围当中,而
每当这时,我和物象之间的交流仿佛才真正开始。这就是我所认为的独特体验。
刚才说了,感觉告诉我要表现的物象总是处在一种不可捉摸的氛围中(或许它也被某种明确的情绪裹
挟),就在刚才它的边缘还如此清晰,这一刻却仿佛在一阵迷雾中隐去,它的周围始终有云气氤氲、光霞
震颤,奇怪的是,平时在这距离上本该通透的大气已然着上了淡淡却清晰的形色,只为不让我捕捉住物
象。我清楚,自己已迷醉其中并乐此不疲,在与物象推挡交互的过程中,我承认我已然没有了理性提炼形
式构成的余地,或者说它就没在我的视觉中产生过。如果说我的这种绘画过程中还存在理性的话,那么就
是理性告诉我必须捕捉住这种感觉下的真实。
以上是我在写生创作中的一些真切体验,它反映了我对当下视觉体验的一些困惑,同时我也必须承认,我
在心里不是没想过它或许能形成我未来视觉体验的独特面貌。
如果必须试着论述感觉与真实的关系这一命题,我会借用司徒立老师在《塞尚的小小感觉》一文中的论
述:
西方传统上所谓真实主要受笛卡尔的理性主义哲学和培根的经验主义哲学影响,确切地说,是康德的认识
论统领着所有的思想感觉。康德认为事物对象因着感性而被给予我们,但感觉材料是零碎杂乱的,必须通
过知性而被感知,通过分析的、逻辑的、归纳的抽象方法才能赋予对象纯粹的形式。而塞尚却要把这种方
法“悬置”起来。
塞尚坚持“不离开感觉捕捉真实”,就是拒绝一切先于绘画的现成法则,当下感觉如何就如何,“在自然面前
实现感觉”。这其实是排除中介,直接面对自然,梅洛·庞蒂认为这是一种“二律背反”——“追求真实,而又禁
止使用达到真实的手段”。
在“与生俱来的混淆的感觉”中构建一种秩序结构,也就是说在直观自然变化的或然之中抓住同一性的必然性
的东西来,即“面对自然活化普桑”。塞尚认为:“一种有组织能力的心灵是感性最有价值的共同工作者”。“小
小感觉”因为有这种完全内在性的组织力而成为了一种“归纳性的感性”。
塞尚一直强调“酝酿在感觉中的强度”:“我们看见的每一样事物都会隐灭消失,自然始终如一;艺术应该将
延绵永续的感人现象借着自然的一切变化形相赋予给它,使我们感到自然是永恒的”“任何形式化系统归根结
底都瞄准真实”,塞尚的观点体现了自然存在的某种真实,并把我们引入存在的真理之中。
弗兰克·奥尔巴赫对待真实的态度始终影响着我。弗兰克·奥尔巴赫出生于德国,幼时正值二战期间,父母被
纳粹迫害致死,8岁时逃亡至英国,战争中的人面对死亡的恐惧以及无法左右自己命运的悲哀,对于画家来
说都是刻骨铭心的感受。他无法回避丧亲之痛,在悲伤之余他更加关注人的内心:在浮华喧嚣的表面下却
暗藏着太多的孤独、阴晦和伤感。面对几个固定的模特,他不厌其烦地描画。画面颜料厚积,呈现出滴
淌、拖曳、扫抹的或柔和、或尖锐的效果,在把颜料本身的色彩美、肌理美和可塑性发挥到了极致的同时
也表现了人性之美。奥尔巴赫有句名言:“这才是真风格,这不是循规蹈矩,也不是按图索骥,这是一个人
在危机中的品行。的确,这种风格的形成只能来自画家在逆境中对于自己内心情感的执守,具备逆水行
舟、不惧风浪的坚韧品行,当然也包括对学术端正的执守。”
莫兰迪认为:“那种由看得见的世界,也就是形体的世界所唤起的感觉和图像是很难的,甚至根本无法用定
义和词汇来描述。事实上,它与日常生活中人们所感受到的完全不一样,因为那个视觉所及的世界是由形
体、颜色、空间和光线所构成的……我相信,没有任何东西比我们所看到的世界更抽象、更真实。”在独自
面对那些瓶瓶罐罐时,莫兰迪能充分放松自己,真诚地回归视觉,进而观照内心,因此,他所面对并呈现
出来的那些物象看起来是那么的静穆、和谐、微妙,一切都静静地释放着最朴实的震撼力和直达内心的快
乐与优雅。
最后,我想用贾柯梅蒂的话来结束这篇短文,他说:“真实仿佛躲在一层层薄幕后面,扯去一层,又有一
层,一层又一层,真实永远在一层薄幕后面,然而我似乎每天都在接近一步。就为这个缘故,我行动起
来,不停息,似乎最终我终能把握住生命的核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