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画感言
赵明芳 | 文
画画和其他活动一样,小而言之是手艺,大而言之是画家的修行。一幅画的价值在于其在多大程度上体现了画
家的个人观念,这观念包含画家的世界观、审美观、精神格调,都是独一无二的东西,真正的艺术何以宝贵?
盖在于此。至于怎么体现,这是画技问题,也即画家区别于其他领域专家的地方,哲学家不必是画家。
以上表述不妨视为画家的艺术自觉。对此,我自信具有并坚守不渝。例如,我希望透过作品,可以看见人间气
象、人情味;我爱我所处的时代,我希望我的创作亦体现这个时代的温和,至于这个时代的结局,先不必管
它,我只是耽于当下,这符合我的逻辑。
我对世情的偏好始于童年,从村里的婚丧嫁娶,到镇上的楼市灯船,以至于走街叫卖的货郎,那满满一车的玫
红葱绿,俗艳而富于活力,至今仍是我钟爱的回忆。这种对民间近乎本能的亲近,其实为我后来的创作打上了
底色。
西洋画的第一瞥对我却是震撼性的,我看到的是米开朗琪罗和鲁本斯,大幅的紧张的肌肉画面,一个是痛苦
的、向善的,归于上帝;一个是狂野的、盲目的,归于尼采。来自中国民间的温情几被颠覆,这个世界的本体
分明是力,在生命的修炼进化中充斥着的是力,温情充其量不过是力与力之间短暂的一瞬,宛如死亡,是两次
生命之间的罅隙。
我那时只是暗下决心,觉得自己追求的终究是力量,然而温情已然在那儿,并非割舍得掉的。何况还有达·芬
奇、拉斐尔,那是万世师表。荷兰小画派,如维米尔,是后来才知道的,那画中所透露出的气质与我相投。但
在表达技法上,我还是毫无主见。那时我还不曾想到,除了必要的基本功以外,还需要找到一种属于自己的绘
画文体,并通过不断练习,使其臻于精熟,变成风格的一部分。
在中国美术学院的科班训练只是基础,但这里有优秀的前辈,有随处可见的大师画册,有相对自由的学术氛
围。一个轻描淡写的指点,可能就是机锋棒喝,令人终身受益。我又沉迷于雷诺阿和德加,为他们晶莹剔透的
笔触所感动,对画技及审美意趣的反思亦始于此。
后来,我想我是找到了一种表达式,一种逍遥游般的挥洒恣肆的笔法,用以表达我的观念,只是还需要不断琢
磨并加以印证。
我开始画“浴室”系列。这并非讨巧的题材,但其中的人间气息是无可比拟的。彼时杭州城里还有不少公共浴
室,我逗留在一家叫作平海池的浴室,拍照写生固然行不通,我就回去凭记忆画小稿,画出来的形象却似最拙
劣呆板的标本。当时我倒不曾想到,实践那个貌似胸有成竹的表达式,需要整整一年时间。我只觉自己忽然不
会画了,像是“久未作文,一旦提笔,如挽千钧”,哪有半点逍遥的感觉?后来我终于一转念:何不让那些形象
为我服务,哪怕夸张变形又有何妨。我先前是被记忆里的场景束缚住了!现代主义对古典写实的革命,我其实
并不陌生,但必得亲身体会一回,正是如人饮水,冷暖自知,亦算是一次证悟。
于是,画面活了,仿佛上帝依着自家样子造出的人却疏离了上帝,赢得独立的生命一般。我不再打稿,直接在
画布上组合、叠加各种色块,形体间的壁垒被打破了,界限消融在一片氤氲中。我画得飞快,如同写一幅有飞
白的书法,如同喜欢《千字文》和《颜勤礼碑》,那些温敦健壮的浴女后背果然带有几分拙意。那浴室中人体
肤色本是暖红,我的色彩是偏粉,富于肉感,但甩掉了浊重气,且覆了水磨石似的质地,好比塞尚的圣维克多
山,比现实来得更真实,也恰是合我意的。
这种喷薄而出的气势,原本是一种草创阶段的激情,仿佛攻城略地打下江山,接下来考虑的则是休养生息、巩
固发展,乃掺入更多理性设计的因素。我画“车站”系列,在色彩处理上虽然较“浴室”系列更绚,局部造型如鞋
子、裙摆仍有跃动感,但主体画面却多一份平稳持重;《大麦茶》则转向人为雕饰,犹如少女忽然意识到自己
的美丽,开始专注于敷粉施朱了;及到《光阴》《柠檬茶》,画面已彻底冷静下来,我在意的是空间和黑白关
系的平衡,好比人到中年,男子追求人情练达,女子推重端庄娴雅,和一切事物的发展过程类似,这是技法的
发生律,技法要达到纯熟,非受此历练不可。然而,我亦警惕着僵化的终点,施本格勒曾说:“文化发展到极
致,就失去活力,变成符号化的文明,走向没落。”我深知这是终极命运,个体无从豁免,反而不去管它。我
觊觎的是我所耽溺之当下,是否仍保有一隅天真与娇憨之气,相对于老练,就是一种异数,亦即中国人所谓
的“机”。在《花市》里,我安插的那个隔门张望的妇女,仿佛随意从街上拉来的客串者,痴痴的,原生态未
脱;在《一个人的电影》中,屏幕上的情侣及不起眼的女孩身影增加了内容的不确定性,亦算得这样一类异
数。然而还有更大的异数,即运行在观念上的力对温情的反动。在此意义上,不妨把《看弗洛依德的猫》当成
一篇宣言。屋子中央,一只黑猫叼着烟斗,煞有介事地翻看着弗洛依德的画册,更远的窗台上,一只温顺的白
猫眯着眼睛,在静谧的月下作阿波罗式的观照。镜头最前面,睡梦中的女人了无凡间的秀美,甚至有几分原始
的半人半兽的野性。她扭曲着身体,拱起的脊背充满张力和不安,仿佛随时都会醒来。黑猫审慎地盯住梦中
人,它故作高深的外表却掩盖不了内心的紧张,因为它知道,它和白猫不过是女人的梦幻,那沉睡的力一旦苏
醒,它们也就烟消云散。
种子埋在地下,总是要发芽的。
但力的苏醒并非要驱逐温情,而是一种结合,有冲突,亦有新的平衡,这正是黑格尔所说的合题。其实,画画
作为修行,就是从偏颇到完整再到圆满的进程,个中况味,唯画家自识之。杜子美有诗为证:文章千古事,得
失寸心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