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不出的精神家园
——应天齐的艺术轨迹
彭德 | 西安美术学院教授
自从进入西递村之后,25年来,应天齐再也没能离开。尽管他不断表示要走出,尽管他的新老朋友也鼓
励他走出,然而他却如同水边蜻蜓,飞来飞去,总会返回原处。他从古老的西递走进了引领时尚的深
圳,用解构的行为和解构的手法消解西递之恋。他以行为艺术《砸黑》告别“西递”系列作品中常用的黑
色。在这项行为中,他把玻璃涂黑,在黑夜中的街边当众砸毁,用来砸画面之黑、传统之黑、社会之
黑,不过由此衍生的碎玻璃拓片依然是黑色的。他曾定点拍摄芜湖老城区的拆迁建筑,在拆毁一周年后
将影片投射到废墟的墙面上,变成装置影像作品,暗含着对现实喧闹的拒绝和对往日宁静的怀念。这一
切都表明他没有走出西递情怀。如同高更至死没能离开塔希提一样,应天齐也将离不开西递。西递是他
思考的支点,是他创作的参照,是他始终萦怀的实象与心象。这是一种无法排遣的初恋情结。
在崇尚变革的中国当代艺术界,应天齐长时间地处在对西递弃或取的两难境地。作为西递村升格成世界
遗产的功臣,应天齐注定会被这片古村落永久捆绑。这个境遇是福是累并不要紧,要紧的是他自己是否
真的会放弃这段情感。在中国变得让我们觉得日益陌生的今天,西递日益令人眷念,如同一个反复出现
的旧梦。没有这样的梦境让我们排遣喧嚣而又平庸的现实情怀,生活在他乡一般的中国实在是精神上的
折磨。应天齐比众多质疑现实的中国人更需要这个梦,它象征着精神的家园。应天齐的创作,从一个角
度代表着无数中国人,特别是中国文人诉说着这个梦,用以找回记忆的寓所。对待西递,应天齐不论置
身何处和做什么,始终在眷顾,只是不断地变换着顾盼的方式。在“西递”系列中,他以采风者的眼光观察
和表现家乡风光:粉白黛黑的大宅,错落起伏的马头墙,斑驳的石板路。他的“走出西递”系列和近期带有
版画味的油画作品,从整体到局部,仍旧采用“西递”系列的风格,以象征永久和理性的黑色刻画对象。黑
色是经典版画的基本色,他把它们改造得横平直竖,造成恒定的效果。25年来,应天齐笔下的西递几乎
都是冷寂而不见人影。人的形态、发式、服饰会指示时代,他的题材却无须时代印记。他刻画的西递不
只是民俗景观和历史的遗存,不只是传统的化身,更多的是向往永恒的心理需求。如果应天齐关注的仅
仅是历史的遗存,是过往的传统,那么他会忠实地采用传统的手法加以刻画。熟练地运用这类手法,是
他作为科班出身的艺术家的本事。值得注意的是,应天齐的绘画不同于中国的传统版画。传统版画使用
的是线,它的发展脉络清晰可辨。无论人物、山水、花鸟、器物,传统版画都有一以贯之的作风,比如
线描作风,大面积的留白,没有中间调子,等等。与此不同的是,应天齐的作品具有现代绘画的特征。
那些硬挺的边缘线,同中国古典趣味南辕北辙,它对应着科学支撑的西式哲理。那正是20世纪80年代以
后影响中国文艺界的哲学倾向,它们同富有弹性的中式哲理大不一样。明清时期流行的版画,源头是宋
元书籍版画,其中的人物形象别名绣像。绣像在宋代以前是同佛教画像,特别是佛教刺绣形象联系在一
起的。刺绣形态作为中国特产,据文献记载,可以追溯到大禹治水之前。绣像的轮廓,除了少数界画,
统统是曲线。
应天齐正在写一本书,声称古代版画不是版画艺术,而是传播手段。这个判断肯定会在版画界掀起波
澜,因为它无异于取消了古代版画成为独立画种的理由。的确,《山海经》中的版画形象,《三才图
会》中的礼器图、山水图、花鸟图、人像图,统统是传达知识的方式和文字的附庸。离开了文字,图像
的信息会大幅度地丧失,艺术的传达会变成无的之矢。正因为带有这种超出定见的眼界,应天齐不中不
西的技法,反而为他在东西方画坛赢得了广泛的声誉。需要指出的是,应天齐作品中的黑白构成效果不
在于抽象,而在于意韵。中国意象形式不同于西方抽象形式,它带有言外之意。黑色和白色在中国古代
的象征意义特别复杂。五行色彩体系中的白色代表金、秋、西、义,黑色代表水、冬、北、智,两者都
是肃杀之色。这种色彩观是民俗用色的依据,也是解释应天齐用色的源头。总之,应天齐笔下那些宽窄
不同的横直块面,不同于蒙德里安的构成观念。同样,作品的肌理所表现的不是质感,而是时间,是历
史的沧桑和磨难。比较而言,他的中期作品比近期油画显得直接。在近期的油画中,西递村的木雕部件
常常被半遮半露地嵌进画面,用来体现历史的反复无常,甚至让人们从中窥见西递村木雕艺术品在劫难
中的故事:“文化大革命”期间,为了防止木雕在“破四旧”的运动中被摧毁,当地民众用石灰涂平后写上革
命标语,从而保全了上百年甚至几百年前的精美雕刻。这批带有典故的油画,对于讲究直观的造型艺术
是削弱还是强化,取决于作品被解释与推广的程度。
应天齐是十分自我而又执着的艺术家。他的画面中,色块的边缘线自始至终挺直、单纯、不拐弯,显示
出他不求圆通的性格。应天齐一度患有抑郁症,以致至今在社交中仍然不擅逢场作戏,少有世俗的应酬
表情。他的作品致力于刻画无人之境,显示出对人的回避。他不动声色的画面,使得历史的遗存显得冷
峻。画面中黑色块面的含义,除了永恒,也隐藏着历史的晦暗、封建文化的刻板和体制的僵硬。对于思
路单一而又试图寻找微言大义的观察家,他的艺术犹如一道含而不露的难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