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麦田守望者”的人
梁晓声 | 著名作家
这里所言“麦田守望者”,非塞林格笔下的那个美国少年霍尔顿,而是中国当年上山下乡的知识青年;那是千千万万的人,故准确的说法应该是——“麦田守望者”们。
画他们的画家是刘孔喜先生。他是当年千千万万知青中的一名。他下乡的地方有两种叫法:一曰“北大荒”,二曰“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而北大荒知青们的身份不仅是知青,还是屯垦戍边的兵团战士。
孔喜先生自从与绘画这件事发生亲密接触以后,一直在画他们,画那些深烙在记忆中的,曾和自己朝夕相处的“历史青年”。
孔喜先生将自己的青春调入油彩,一笔笔画进画作中了。他画作的题材,自然并不局限于兵团战士,但北大荒知青形象,显然是他最情有独钟的。
他还在画着自己最喜欢画的形象,并且,也还在画着自己内心的一种绵绵情愫,仿佛是在通过绘画凭吊什么。
正如人们看到的,他笔下的兵团战士多为女性,严格地说,是些穿兵团服的少女、面部表情纯洁无邪的少女。她们的脸,似乎都有种超凡脱俗的修道气质,纯洁得如同心里只有上帝的修女,纯洁得无异于圣洁的天使。
我认为,这肯定与他意识深处的美学理念和女性观有着必然的联系。他是中国写实派油画家中的一位,而中国油画乃是师承西洋油画起步、发展和演绎的。在早期西洋油画中,写实功力是衡量画家功力的最高尺度。举凡著名画家们,无不具有一流的写实水平,连毕加索也不例外。毕加索之写实绘画的水平,在青年时期就足以比肩写实画家中的大师们了,改弦更辙是后来之事。早期西洋写实派的画家们,都受过扎扎实实的基本功训练,都极为重视细节的呈现。他们在美学理念上,又几乎都受到古典主义的深刻影响。古典主义画风,不论画人或是画景,以追求沉静优雅为上品。早期西洋写实派的画家们之绘画历程,又都多多少少地与宗教题材发生些联系。故他们的非宗教题材的画作,也都多多少少有些肃穆的宗教意味,总而言之,气质庄重。但某些神话题材的作品,如《劫夺吕西普的女儿》《春》等另当别论。从《嘉布里叶及其姐妹》到《秋千》,意味着俗世之情欲表现对宗教之庄重状态的颠覆。
沉静优雅也罢,肃穆庄重也罢,其实暗含着中国古代画家们的某些绘画理念,如“吾师心,心师目,目师华山”,华山者,肃穆庄重之意象也。
凡逐此意象,纵使所画不过一树一花、一叟一妇,亦无不沉静优雅耳。沉静于是肃穆,庄重于是优雅,天下事理如此。
故不可以简单地认为,中国写实油画家们,美学理念还停留在西洋古典主义的光环之下。他们的实践,初视像极了西洋古典主义的画风,然内心里涌动的,也许更是中国古代画风那种不动声色地以形表意的境界之追求。
在孔喜先生,我觉得,他画笔下那些女兵团战士形象,以及她们周围或背后的衬景所一并传达出的那一种宗教画般的意味,也许正是他刻意为之的。
上山下乡运动,从人文主义的思想立场来重新审视,未尝不也是一场宗教般的全国运动。当年千千万万的知青,无不是情愿或不情愿殉道的信徒。宗教信徒也并非在一切方面、一切时候都宁肯将命运无条件地交付于上帝摆布,尤其当信徒们只不过是青年甚或是少男少女的情况下。但他们既为信徒,既一生下来就处在一种宗教般的政治的成长环境中,既命定了不允许不是信徒,纵使对“上帝”的遣旨不怎么情愿,但终究还是必须服从的。相对于威权无限的“上帝”,他们皆渺小得不足论道。
我以我之外行的眼看出,孔喜先生的此类画作,无不传达着以上人文主义的思想。
孔喜先生自己将他的这一组画作命名为《青春纪事》,说明他对他所亲历过的那一段岁月是多么的难忘,也是多么的感触深深。正所谓其逝越久,其忆越频,其情越浓;剪不断,理还乱。这乃是一切文艺家和一切文艺创作之间的一种普遍现象。
而我将他的这一组画中人物视为“麦田守望者”们,乃因我当年也是兵团战士中的一名,我和孔喜先生对那段从前的岁月有着同样欲说还休的感情。
依我想来,一个事实乃是,到了后来,什么“改天换地”的豪情,什么“炼一颗红心,磨两手老茧,滚一身泥巴”的自我改造的自觉,什么“脱胎换骨”的自我救赎的意识——一言以蔽之,一切光荣与梦想,都渐渐地被压缩在一道道的青春年轮里了。
只有一件事是值得的,并且是真的无怨无悔的,那便是——播种与收获。
我们每年都要面对一次这样的劳动。
这种劳动渐渐对我们具有了宗教意味,也可以说接近是一种宗教仪式,并且,非同于一般的宗教仪式,而是像藏族人民对藏传佛教圣地进行朝圣那么虔诚的宗教仪式。他们那种匍匐于地的肢体动作,高度凝聚了对麦海的臣服心情。当大地上成熟了一望无垠的麦子的时候,大地于是变得神圣了。
对于后来的兵团战士们,真的神圣,其实只剩下了那么一种神圣。我们曾是真正意义上的“麦田守望者”;从良种被播进沃土那个月份起,人人就都准备着再一次为收获流淌青春的汗水了。这便是孔喜画作上的“她们”那一张张脸何以显得圣洁的真相。
观者,你也凝视“她们”的眼睛吧!
“我来到了这里,我将坚持下去。”
“如果这是我们大家的宿命,那么我将和毅忍的大家一样,习惯于接受这一种宿命。虽然我时常想家,惦念生病的父母,但我不会再在人前流泪了。”
“虽然我还梦想着上大学,但我已不奢望那样的幸运能降落在我头上了。坚持,坚持!毕竟,我和人民在一起,我和土地在一起。”
我想,每一位观者,都能从“她们”的眼中读出以上种种心语吧?
毅忍之精神,倘与青春期女性的妩媚两相交融,于是便会结合为另一种美——毅秀忍丽之美。
这一种美会给人以特殊的美的印象。
也具有特殊的美学价值。
我认为,此种美的印象和美的价值,在当代题材的女性人物肖像油画中,有着拾遗补缺的意义——而这点,或者正是孔喜先生一再画女兵团战士们的缘故之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