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哲生
1941年出生于四川江油。1961年毕业于四川美术学院附中。1965年毕业于四川美术学院。1986年结业于中央美术学院油画系第二届研修班。原为四川省美术家协会副主席、油画艺委会主任。现为中国美术家协会会员、国家一级美术师。
历史画的心结
何哲生 | 文
2011年我画了两幅历史画,是为了了却上世纪七八十年代起始而又未能完成的心愿。第一个题材是“李冰与
都江堰”,我曾就这一题材于1978年画过一幅题为《深淘滩,低作堰》的油画;1979年画过一幅题为《稻
田足水慰农心》的中国画,参加了同年全国科普美展。第二个题材是“三顾茅庐”,在1983年画过几幅素描
稿。两个题材虽一放就是30余年,但是对这两个题材的思考始终是我心中挥之不去的结。
地域文化是我成长和艺术修炼的基础。《三国演义》中的很多故事都与“蜀”有关。刘备与诸葛亮的故事我从
小便熟知并受到熏陶和感染。都江堰流域是我生长的故土。我出生在四川盆地,喝岷江水长大。记得上世
纪50年代初,正值中学时期,我曾到都江堰游玩,在飞沙堰上涉水行走时还能见到用竹笼装卵石拦水的工
程,当时我心想,这土办法真好。真巧,后来随着阅历的增长,我认识到这工程竟是称誉世界的历史奇
迹。从艺之后,想画这类题材是自然而然的诉求,因此一直梦呓心中。
历史画是将历史事件用可视形象再现历史的一种艺术形式。历史就是由“故事”和“故实”构成的。“故事”是这
一历史事件的前因后果,由文字记录和口头传说演绎;“故实”是与此历史事件相关联的明证实物,以出土文
物与流传文物为佐证。画好历史画就要选取事件的典型瞬间,通过塑造可视形象来表述历史故事,并选取
与故事相关的实物,两相结合,揭示出历史事件的本质意义。这一认知在我上世纪七八十年代的画稿中不
够完善,其深度也是不够的。所以30年来,我一直从事这两个历史事件的“故事”和“故实”的收集、筛选和完
善工作,终于在2010年动手再画,2011年年底制作完成。恰逢时年整70,也算是给自己一份礼物。
在《三顾茅庐》中,我描绘的是刘备站立在堂屋前的石阶沿下,静候诸葛亮午休醒来的那一瞬间。画中的
刘备鞠躬拱手虔诚以待。鞠躬拱手是中华民族传统礼节中特有而又常见的礼仪。作为一代君主能鞠躬拱
手、礼贤下士,足以体现出他求贤若渴的情怀和品格,因此“三顾茅庐”才成为中华民族文化中关于上级礼贤
下士的家喻户晓的集体记忆和文化符号,它像血液一样流淌在中华民族的历史文脉之中。
我在画中的厢房的墙上开了一扇窗户,设计了一个书架,上面放的是“简”和“书”。通过刘备和书童的视角,
由堂屋再到厢房书架的视觉连接,可以引导观者产生联想:刘备的恭敬原来与知识有关。刘备对诸葛亮的
虔诚崇敬的本质是对知识的敬畏。这是可视形象背后的“第二自然”,而这第二自然才是艺术作品得以成立的
价值之所在。这才是这一历史事件的本质意义。
书架上画什么样的实物?这需要考察历史。秦汉时期记载历史和知识用的是“简”。晋朝是王羲之的时代,已
广泛使用纸张了,书出现了。而三国处在汉朝与晋朝之间,应当是“简”和“书”混用的过渡期。我虽未见三国
时的书本实物,但绘画需要可视形象,所以我画了传统意义上常见的中国古代线装书,和“简”并置,这是艺
术的真实。书架顶格,画了几件汉以前的青铜器物,亦是文人的最爱。其中一件是战国时期的“铜钲”,又
名“丁宁”,系打击乐器,亦可指挥军阵,暗喻诸葛亮的军事才能。
原素描稿中的藤,我始终处理不好。正当我一筹莫展之时,已是2010年秋末初冬时令(刘备三拜诸葛亮草
屋也恰好在这一时节),我抬头突然望见院子里的梅树已叶黄而落,梅枝上蓓蕾初放,点点金黄甚是好
看,于是决定把需要攀缘的藤画成梅。一画梅就想到了兰,想到了竹和菊。在《诗经》和《离骚》中早就
有将草木作人格化的“比”“兴”抒怀。梅、兰、竹、菊更是中国文化特别是绘画中约定俗成的人的品格的象
征。它们出现在诸葛孔明的草庐院子里再合适不过了。
因为要画梅树和草木植物,我想起了上世纪中叶的一件事:1957年我进入四川美院附中,也刚好是马克西
莫夫率学员暑期在重庆写生后离开四川美院之时,当时我得到一份油印的马克西莫夫讲话资料,其中一句
话是:“中国画家是在给树画肖像”,多么高的评价,真是旁观者清啊!他看到了中国绘画艺术形神兼备的魅
力。这句话让当时热爱中国绘画的我万分感动,使我终生难忘。画肖像不但形要肖似,且要有动态、情
态、神态和个性,那些大画家的经典力作无不具备此特征。中国古代画家崇敬自然,把一草一木都当成生
命体而在笔端抒发,这是中国画家观照自然的一种人生态度,充分显示出中国艺术中人和自然的亲密关
系。我在画梅、兰、竹、菊时亦尽力恪守这一传统。
说到画形,中国传统绘画对形是很敬重的。“以形写神”“形神兼备”“以形媚道”等都是中国绘画的传统。在“逸
笔草草,不求形似”成为流行时尚的当下,回望传统“以形写神”的精神具有现实意义。它要求高超的技术和
深刻的精神内涵相结合,是中国传统文化的一根标杆,值得珍视。
李冰主持都江堰水利工程发生在公元前。公元前316年,秦灭巴蜀,公元前246年,时任蜀郡郡首的李冰主
持修建都江堰水利工程,历时30余年。在岷江设鱼嘴分水流,筑飞沙堰拦、泄江水,凿宝瓶口引水入内江
灌溉成都平原,得以旱涝保收,使其成为“天府之国”。这一工程在两千多年后的今天,仍发挥着巨大的作
用。
我把上世纪画过的两幅画加以综合,重新架构人和物的关系。画人:全画的每一个人物都各司其职,处在
各自的劳动中,刻画好每个形象和每双手,力求有个性和表情,从而避免大家傻乎乎地站着集体亮相的简
单化的通病。画物:以竹笼和杩槎为主,这是都江堰水利工程中独具特色的实物。杩槎固位,竹笼装鹅卵
石拦水、泄水。有关竹笼的由来,传说是妇女在江边洗衣,装衣服的竹篮易被水浪冲走,妇女常顺手捡一
块鹅卵石压住竹篮,任水冲击。这一原理启发人们使用竹笼装卵石,解决了大工程筑堤拦水的难题。这是
劳动者的智慧。
李冰的形象参考了1974年外江底出土的东汉塑造的李冰石人像:头戴两层官帽,长袍大袖。其他人物,特
别是人物的发饰,则主要参考秦兵马俑的特征。衣服,其中有左衽,表示巴蜀本土少数民族的参与,依据
是三星堆出土的青铜立人穿衣为左衽。
工具中出现锸,以与李冰石像同时出土的“执锸石人像”以及出土的大量汉代执锸陶俑为证。画面出现的兵器
戈和矛是四川出土的典型兵器形制。江对岸正在开凿宝瓶口,由于当时还未使用火药,人们用木柴烧灼岩
石,然后再泼凉水,岩石热胀冷缩而炸裂,铲一层再烧一层,用这样的方法开凿了宝瓶口,引水入内江灌
溉成都平原。
史书并无记载李冰有儿子,百姓传说像李冰这样的伟人应该有后代叫“冰儿”,他们世代治水。于是老百姓把
李冰父子二人奉为神,供于二王庙。我顺从民意画了李冰父子共同执竹简规划图,在他们中间画一老农在
指点比画。民可以在官面前指手画脚,官能体察民情、听取民声,礼贤下士是执政者的美德。李冰正是因
为具备这一美德,才能从劳动人民长期治水的经验和智慧中总结出工程设计和材料使用的科学性,从而完
成这项巨大的工程并留芳千古。
在这里,我太多地述说了画的思想内涵,已经很不合时宜。的确,在俗文化泛滥之时下,我总是时尚潮流
的看客。回望人类艺术史,那些经典大作无不是因其高超的技术之中蕴含着光辉的人性和人的崇高精神,
而为多数人理解和认同。我们要重回经典。
画法较之之前,已有所变化,我以线造型,并结合面用线面造型。我敬畏中国绘画以线造型的形式语言,
它可以组织运线的节奏和韵律。面造型可以表现体积,是油画的形式语言,从而带入光和色,特别是可以
带入条件色。它可以实现油画本体语言中光和色的交响效果。线结合面并不矛盾,它们的结合让我在下笔
的同时能够探索中国绘画和油画的本体语言并行的可能。
这两个题材是巴蜀文化的典型范例,亦是中华民族历史文脉的文化经典。这两幅历史画体现的是我对历史
事件的认知和理解。我以油画塑造可视形象的架构方式解读事件的内涵,力求直达其本质意义,与热爱中
华文化的人一道找回这崇高的历史记忆。
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