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国际风格中获取文化身份
——读党朝阳的抽象绘画有感
彭锋 | 北京大学艺术学院教授
中国当代艺术在不知不觉中发生变化。李晓峰将中国当代艺术的三个阶段简要地概括为“看别人”“被别人
看”和“看自己”。①在我看来,只有到了“看自己”的阶段,中国当代艺术才真正具有当代性。具有讽刺意味的
是,具有当代性的中国艺术很可能是一种没有“中国性”标志的中国艺术,一种具有国际风格的中国艺术。②
我们很容易识别那些“看别人”的艺术不是中国艺术,因为那些艺术根本就没有中国特征。但是,我们不容易
明白,有些具有典型中国特征和中国符号的艺术也不是中国艺术,因为它们是“被别人看”的艺术,是为了满
足他人寻找“他者”的需要。比如,在某些西方人眼里,留长辫的男人、裹小脚的女人是最典型的中国符号,
如果我们的艺术为了突出自己的识别性而采用诸如此类的符号,那就不是中国当代艺术,而是“被别人看”的
中国艺术。在中国当代艺术界中,不乏这种“被别人看”的艺术。这种艺术的唯一目的,就是满足被他人观看
的欲望。为了达到这个目的,故作“中国姿态”的现象不在少数。只有当中国艺术家摆脱“看别人”和“被别人
看”的心态之后,才能真正做到以我为主,进行真正的艺术思考和创造,表达自己的真正感受,解决自己的
真正问题。由此,我们可以看到一种奇特的现象:一些没有中国符号的艺术反而更具有中国性。在今天这
个全球化时代,这种真正体现中国艺术家独立思考和创造的艺术既是中国的,也是世界的。我将这种艺术
称为具有“新国际风格”的艺术。当然,这不是说我们要重新回到以往那种具有明显的欧洲中心主义色彩
的“国际风格”,而是强调用跨文化的、普遍的视觉语言来表现当代的文化精神。③党朝阳近来的创作就体现
了这种新国际风格。
党朝阳就学于湖南师范大学美术系和中央美术学院油画系材料工作室,严格的学院教育练就了他扎实的写
实功底。但是,党朝阳并没有沿着写实的路数发展自己的艺术,而是逐渐走上了抽象的道路。党朝阳对抽
象的迷恋,并不是受某种外在风潮的影响,而是自身艺术创作的内在要求。这种内在要求跟个人的天生气
质和长期的文化熏染有关。党朝阳敏感好动,喜欢探索,从小生活在有浓郁艺术氛围的环境之中,周围有
许多从事音乐表演和创作的亲戚与朋友。这些因素与他后来抛弃写实走向抽象有密切关系。2002年,党朝
阳进入中央美院油画系材料表现工作室进修,在材料表现工作室学到的艺术观念以及相应的技术手段,坚
定了他走向抽象的信心。
党朝阳创作出来的第一批作品,还不能算是彻底的抽象作品,因为我们从中还是可以明显地识别出某些物
象,比如山水,但是,作品中的山水已经不是任何现实中的山水的模仿,而是画家心灵中的山水。我们可
以将这批作品统称为“梦幻山水”。在这批梦幻山水中,党朝阳用新的材料和手段,将中国传统山水画的意境
当代化了。尽管中国传统山水画家也深入观察自然,但他们的作品并不是对自然的忠实描绘,他们描绘或
书写的对象是心灵中的山水,用郑板桥的术语来说,是“胸中之竹”。党朝阳也喜欢观察自然,赞叹和敬畏自
然的丰富与深邃,但是,这些观察只是为了增进理解,累积情绪,营造胸中丘壑,用石涛的话来说,是“搜
尽奇峰打草稿”,而不是对景写生。这种作画方式是典型的中国式的。具象油画强调写生,抽象油画放弃观
察。中国画强调观察,但并不强调模仿,这导致中国画既不完全写实,也不彻底抽象,而是在“似与不似之
间”寻求平衡,维持“似与不似之间”的张力。党朝阳的梦幻山水用现代油画语言将中国画的这种特点凸显了
出来,对于中国画向其他领域的扩展做出了积极的尝试。与西方抽象绘画多强调空间结构不同,党朝阳的
梦幻山水强调时间流动。这种区别如同强调和声的西方音乐与重视旋律的中国音乐之间的区别。在党朝阳
的画面上,常常有时间流逝的痕迹,有某种对消逝的东西的追忆,以及由追忆造成的梦境。对时间感受的
强调,也是中国艺术的一个重要特征。由于在观念和意境上都具有明显的中国色彩,我将党朝阳的梦幻山
水归结到表现“文化身份”的那类艺术之中。在波普、观念和抽象艺术中,我们都可以看到这种突出“文化身
份”的艺术。在某个特定的历史阶段,这类艺术表达的是中国艺术家的真实感受。但是,随着历史的变
迁,“文化身份”就有可能不再是中国艺术家面临的真实问题,再在这个问题上纠缠就有可能显得虚假而矫
情。
尽管梦幻山水给党朝阳带来了巨大的成功,但这并没有阻止他继续探索和实验的步伐。从2008年下半年
起,党朝阳将自己关在工作室思索和实验,终于创作出了一批与过去全然不同的作品。这就是大家在这次
展览中所看到的“线·迹”系列作品。
当我时隔大半年再去党朝阳位于东营的工作室看到全新的“线·迹”系列时,它们给我造成的巨大震惊让我一
时找不到词语来形容。对于一个成熟的艺术家来说,在今天这个高度商业化的时代,要做出如此巨大的变
化是需要下大决心的。来回于长沙与北京之间,尽管少不了旅途的劳顿,但这种时空的转换可以促成党朝
阳进行重大的变化,而不至于被某种惯性所牵引。我看到这批作品时的第一个感觉,就是它们所展示的纯
粹的、具有普遍性的视觉语言,它们让我立即想到中国当代艺术界中正在兴起的新国际风格。在徐冰的“地
书”、谭平和孟禄丁的抽象作品中,我们可以很容易地识别这种国际风格。这些作品展示的都是当代人的思
考和感受,它们超出了文化的边界,成为不同国家和文化的人们都容易理解的作品。当然,这并不是说这
些作品中没有任何中国文化的痕迹。这些作品中的中国文化不是作为主题出现的,而是在解决当代问题和
表达当代感受时附带呈现出来的。只有这种在解决当代问题和表达当代感受时连带出来的中国文化,才是
富有生命力的中国文化。比如,尽管徐冰的“地书”是任何人都能读懂的图像语言,但这种语言采取的基本语
法却是汉语语法。在这里,汉语语法虽然没有成为这件作品的主题,但它的重要性和生命力却得到了完美
的表达。同样,在党朝阳的“线·迹”系列作品中,我们看到的仿佛是具有极简主义风格的抽象绘画,但作品
中蕴含的少与多、静与动的辩证关系,却是中国哲学的精髓所在。尽管与梦幻山水在形态上有了重要的不
同,但是我们还是可以看到党朝阳对时间流逝的敏感。通过一根根线的不断重复排列,在梦幻山水中想要
表达的那种“逝”和“痕”的感觉得到了更加纯粹的表达,一种近乎哲学化的表达。它们唤起了我对时间和人生
等问题的哲学思考。尽管人与人之间千差万别,但从都是人的角度来说却大同小异;尽管日子与日子之间
仿佛没有不同,但从生命历程的角度来看,每天都是唯一的、不可重复的特殊环节。这既是中国人的感
受,也是所有人的感受。党朝阳的“线·迹”系列将某种特别的中国感受普遍化了。
注释:
①李晓峰:《沉香》序言,上海视平线美术馆,2008年。
②有关论述,见拙文“Chinese without Chineseness” in Mary Wiseman ed., Subversive Strategies in
Chinese Contemporary Art: Western Criticism and Chinese Aesthetics, 由Brill出版社出版。
③关于新国际风格的提法,见Curtis Carter, “Art without Cultural Borders: Reflections on Qin Feng’s Art”
in the exhibition catalogue of Qin Feng: To Badashanren (Beijing: Beijing Museum of Contemporary Art,
2008), p.84.